在一个小城开一家独立书店，它可能生存下去吗？书店变成了“网红打卡地”，是可耻的吗？
在社交媒体上，先行书店被人认为是一家兼具颜值和情怀的书店。在秋天，书店主理人会在书店里铺满金黄色的银杏叶，起因是书店主理人听闻有腿脚不便的读者想外出赏秋，便每年秋天驱车去广西将银杏叶带回书店。
近几年制造业快速发展的佛山常常被人认为是一座“工业城市”，但实际上，佛山也有许多安静、温暖的角落，涌动着活跃的思想。先行书店的落地窗上，有着这样一句话：“从城市的流动中重拾附近。” 现在，先行书店像一颗种到垂虹社区的种子，带动着附近的文化、商业区域一同生长，形成了一种新的社区文化。
但与先行书店的浪漫和情怀相对的，是先行书店主理人将书店当成一个“去浪漫化”的生意来经营。仅仅从那些打卡图文中，我们并不能得知先行书店是如何在实体书店艰难度日的时候经营了近30年，也不能得知店主对先行书店被称为“网红书店”的态度与看法。
上次来书店是一个月前来参加诗人丝绒陨的新书分享会。彼时是冬日，天空灰蒙蒙的，活动进行到一半时就下起了大雨。而这次采访，正值二月早春的清晨，上午八点半，垂虹公园内已有不少人散步晨练。
隔着马路，透过书店一排明亮宽阔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里面已经亮起橙色的灯光。仅一路之隔，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与身后热闹熙攘的垂虹公园相比，书店此刻显得安静温柔，好像一位在清晨刚刚醒来的深夜旅人，正揉着惺忪的睡眼，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踏着书店门口的石板小径，走过一方小巧精致的庭院，两侧种着郁郁葱葱的植物和五颜六色的鲜花，书店的猫咪“叉烧”正悠闲地从里面走出来。
“你慢慢看。” 九点开门营业，主理人石头和三位店员忙进忙出，入门处的展台上摆放着许多新书和艺术图册，历史、哲学、小说、神话、法理学、文学理论、女性主义……放在讲述明清城市史的学术著作《恋恋红尘》一侧的，是一本配合世界杯热点的《梅西传奇》，十分热闹。
“那个展台主要放新书和我们想卖的书，摆放其实没什么规律。” 石头认为把书分门别类摆放清楚并不难，但不是非做不可，小书店的优势在于灵活。
纵观书店布局，在“书店+x”成为主流的今天，尽管店内也设置了文创区和水吧，但图书依旧占据主导地位，阅读区和亲子共读区被书架和展台划分开来，清晰有序。石头认为，“图书是书店的核心，其他业务都是围绕书展开的”。
书店的各个角落里摆放了很多有趣的二手物件，DVD机、褪色的黄色越野车模型、悬挂在天花板上的老式吊扇。在暖色灯光映衬下，旧物和原木色家具为书店增添了几分复古温馨的质感。“书店应该是没有门槛的地方，在设计上要让人感到舒服。”
很多人被书店清新文艺的装修风格吸引，误以为这是一家“年轻的”的书店。实际上，先行书店是一家地道的“老牌”书店，创立于上个世纪90年代，历经90年代民营书店黄金期，到互联网时代电商冲击、数字阅读兴起，再到新冠疫情，见证了时代和行业的发展变迁。在一批又一批新生的书店和消失的书店之间，先行书店在佛山这个岭南小城经营了近30年，早已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地标。
对于这样一家历史悠久的书店，问到“为什么能够经营这么多年”时，石头将书店能经营这么久时间的功劳归于其他人的共同支持：“书店经营这么多年，不是我一个人在做，是很多人支持的结果。”
“现在这个店是读者朋友帮忙设计的。他们从小在店里看书，长大后做了设计师、建筑师，知道先行搬到新地址后，自发组织了一个团队，为书店免费设计。” 于是有了那面极具风格和设计感的落地玻璃窗。
“书店的那些植物是读者朋友送的，平时他们也会照料。”于是有了那些绿意与花香。
先行书店是石头和读者朋友一点一滴、亲力亲为打造的。“从最初的设计方案，到施工布置，都是一起做的。”经营书店也是一门手艺活儿，需要敲敲打打、多次打磨，打磨久了，书店的模样自然就雕刻出来了。
在石头和许多读者朋友的努力下，先行书店有了今天的面貌。/图片源自“先行书店”微信公众号
无论是在媒体报道里，还是亲自走进书店感受，先行书店总是带给人一种文艺浪漫的感觉——这也符合大多数人对独立书店的想象。然而，文艺浪漫之外，必须承认的是，书店也是一门生意。
在喜欢谈论“行业艰难”、标榜“理想情怀”的书店业，很少有书店主理人对开书店的实际情况如此“去浪漫化”。“我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有良心的商人。我真的是一个商人，但是有良心。我投了钱进去，需要赚钱，需要发工资，赚了钱才能做活动，做更多对社会有益的事情。”
疫情三年，当许多书店的“求救信”和“倒闭倒计时”在社交媒体上刷屏，书店被塑造成一个又一个西西弗斯式的“悲情英雄”时，先行书店拒绝“卖惨”。“帮一次可以，下次呢？”
学校停课、书店停业期间，很多学生没有教辅书，先行书店原本不做教辅，但是为了满足家长和学生的需求，石头去书城进货，亲自开车把书送到顾客家里，最远的地方在40公里之外。
在被看作行业寒冬的2022年，书店共举办了25场活动。“做活动不赚钱，不是为了经济效益，但是书店可以搭建一个平台，一个思想交流的空间，让更多人通过这里认识佛山。” 同样，在石头多年的努力经营下，先行书店店员的工资在整个行业里处于中上等水平。
由先行书店主办的展览《回到原点——蓝色主题展》。/图片源自“先行书店”微信公众号
“书店难，其他行业也难。难是一定的。其他行业也会碰到困难。解决就好了。书店能够存在这么多年说明是有空间的。”石头说道。
“坦白说，我们改变不了行业，也改变不了社会，只能先把自己做好，让书店活下来，解决客户的需求，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让员工的收入提高一些，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就挺好。”
在社交媒体时代，和咖啡店、奶茶店、旅游景点一样，很多实体书店也走上了“网红化”的道路。参观的游客比买书的人多，书店变成了一个个打卡胜地。
很多城市都有一张清单，罗列着数家“必去的最美书店”。比起“书”，如今人们更喜欢书店的设计感和氛围感。被博主“种草”、打卡拍照、添加滤镜、发朋友圈晒图等一系列操作，成为了网红经济时代里人们逛书店的特有方式。但这却违背了很多书业人经营书店的初衷。
因为颜值出众，先行书店经常在社交分享平台上刷屏，引来很多年轻人打卡拍照。
不同于很多书业人对“网红书店”的反感，对于这一标签，石头有自己的看法。“‘网红书店’不是贬义词，是中性的。我很感谢互联网和新媒体，让书店被更多人关注。”
这种观点是基于商业的严肃思考。“互联网是个工具，怎么把它用好很重要。新媒体降低了书店的宣传成本，以前的话，刊登广告只能通过电视、电台、报纸，成本是很高的。其实我们是全广东第一家做24小时书店的，但是那时候因为没有网络宣传，没人知道。做实体书店，没有人关注你，就完了。”
得益于社交平台的宣传和口碑积累，前来书店打卡拍照的人络绎不绝，给书店带来流量的同时，也少不了一些困扰。石头说，碰到那种打扰到读者的情况，店里的人会去提醒他们。并且，先行书店把商业拍摄的时间限制在周一到周五的上午，以减少对正常阅读顾客的影响。
先行书店和“网红”一词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等号。“网红产品”有很多特性：以“爆款”形式火速出圈、情绪大于内容、美丽但是短命、经不住时间的考验。但作为实体书店的先行书店，它更多地偏向于长时间的经营积累，而非“短平快”的营销。
“这些年我们做过很多活动。对于实体书店来说，线下体验和宣传是非常重要的。书店做到现在这个程度不是哪一个点引爆的，而是一个持续在做、慢慢累积的过程。”
比如，让先行书店多次出圈的银杏季活动就是一个偶然的开始。“做这个活动的初衷很简单——让腿脚不方便的老人，还有那些因为工作没有时间出去的人，都能看到银杏，感受到秋天的美好。”
如今，这个始于善意、偶然开始的活动，已经做了9年。每一年秋天都有读者如约来到先行书店，感受佛山的秋天和秋意。
当我向石头问起中小型书店的生存之道时，他没有回答“书店的理念和使命”之类的严肃内容：“其实我水平不高，没有别人看那么多书，经历也很平淡，也没什么家庭背景。但是，我非常勤劳，除了睡觉的时间外，基本都在书店。我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到书店，没有关注书店以外的事情。”
先行书店或许搭上了网红经济的快车，但究其根本，近30年的经营成长依靠的不是“颜值+流量”，而是“勤劳+经营”。“我们书店的每一个设计都是有实际功能的，不是为了让人打卡而做的。”
书店的一位老读者在留言簿上这样写道：“忽然，我像是懂了‘先行’的意义，象征的是一种生活的态度：无论‘先后’，必须‘行’，意味着不能只停留在‘想’的层面，必须要行动。”
和西西弗书店这样开在商场里的大型连锁书店不同，先行书店是一家“小而美”的社区书店。
“搬迁的原因很简单，我一直梦想能够买一间房子，开自己的书店，但是在商业街上肯定买不起店铺。我来这里看了几次，打电话问了价格，没想到这个决定不仅改变了书店的命运，还改变了整个社区。”
垂虹社区是建立于上世纪80年代的老社区。“当时这里没什么人。我们以前在普澜路，那里人流量和车流量非常大。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内心很紧张，担心没人知道。”
通过以旧店带动新店的引流和举办各种文化活动，先行书店逐渐积累了人气。“当时我们做活动的频率很高，持续地在做各种读书分享会、观影会、文化沙龙，吸引了不少年轻人、设计师和文化艺术工作者陆续搬进这个社区开店。”
“有朋友说，书店就像种到社区的一粒种子，慢慢发芽生长，吸引其他‘植物’过来，依附大树生存。”
社区是人们日常生活和公共生活的空间，立足于社区的小书店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附近居民。平时不会特意去书店的人，会因为书店开进社区，出现在每天的必经之路上，或者作为饭后散步的一个途经点，而开始光顾书店。也是这样，石头开始发现，“一个书店真的可以改变一个社区，把各种各样的人和整个社区连接起来了”。
香港的一位摄影师因为喜欢佛山的慢节奏和先行书店的环境，租下了书店后面的一间民房，用来做工作室。“香港特区政府鼓励年轻人来大湾区就业。佛山是一个很适合创业的地方。这里文化氛围更好，出租车司机都说广东话，节奏比香港慢。香港的年轻人都应该回来看一看。”
在这个步履匆忙的社会里，书店提供了一个可以慢下来的机会。那位来自香港的摄影师说：“在这里，我可以等光线落下来，等那个东西发生，再去捕捉画面，拍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现在的垂虹社区，已经以先行书店为中心聚集了各类文化和商业区域，先行书店附近有十多家展览空间、工作室和各种文艺小店。由书店衍生的社区文化，在提供“慢下来的可能性”的同时，也成为了佛山禅城新的人文地标。